第十三章 寻路-《刺鲸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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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将海鲜冲洗干净,直接扔到锅里蒸熟,整盆端了上来。

    吃饭前又叫驰见跑腿去买白酒。

    三人在桌边坐下,却是四副碗筷。

    姜怀生离家四个月,时间并不久,所以坐在海风吹拂过的小院里,难免触景生情。

    他给自己斟了杯,又给旁边空出的酒杯倒满。

    久路忍不住说:“姜爷爷,您只能喝一杯。”

    以往在老人院里,明面上是杜绝酒精一类出现在餐桌的,但大家也都偷着喝。

    姜怀生背地里可没少喝,逼着姜军给他带,不带就闹脾气,做儿子的没办法,即使尽愚孝,也不忍心看老人生气伤心。

    姜怀生摆手:“小意思小意思。”

    他冲驰见递了递:“小子,来不来点儿?”

    驰见犹豫两秒,连忙起身:“半杯的量。”

    他接过来,自己倒了一些。

    “当年打仗时候啊……”

    姜怀生刚吃一口,目光变缥缈,又要诉说当年。

    驰见和李久路认真听着,丝毫没影响到食欲,反而对他过去的经历很感兴趣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用,今晚的面块儿搭配咸鱼,比上回在老人院吃的更有滋有味,久路吃完一大碗,边挑海螺肉,边听两人聊天。

    驰见端起酒杯欠身碰了碰:“那您当年挺勇猛,敬您一口。”

    “嗨,别提什么勇猛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小口抿酒,咂咂嘴儿:“人都怕死,但总有比死更重要的信念,被逼到份儿上,面对敌人,肩上扛着的是使命,死不死的,还算个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而且那是援助兄弟国的战争,比建国前好太多。”

    他继续回忆:“就这样,我在死人堆里趴一整晚,捡回一条命。

    但那场仗留下的后遗症也不少,膝盖伤了,左耳也不灵光,看见手上这些黑点没有?

    就是炮弹炸开土壤嵌进去留下的痕迹。”

    驰见和李久路的头不禁凑到一起,探身往他手上瞧。

    布满沧桑的手背,有成片黑色痕迹。

    两人肃然起敬。

    姜怀生说:“知道谁救的我吗?”

    他故意留个悬念的挑挑眉,脸上容光焕发。

    久路配合的摇摇头:“谁啊?”

    “我老伴儿。”

    她就知道。

    久路恍然状:“哦,是吗!”

    “可不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说书一般磕了下酒杯:“大仗告捷,但谨慎起见,我方等到天明些才来搜集战利品和伤亡情况。

    我是真被炮弹炸昏了,闭着眼,一只耳朵嗡嗡叫,另外一只听见十分细小的说话声……”

    他耳边有脚踩雪地的碎响,还有枪支磕碰枪支的声音,两位同志低声交谈:“你那边有吗?”

    “没了。

    你呢?”

    “也没了。

    撤吧。”

    脚步声越来越远,他当时面部朝下,被埋在最下面,很想伸出手叫住他们,但那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摧毁着意志力,很快又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不知过多久,当他再次有清醒迹象的时候,突然听到别人呼唤他名字,细小的,柔和的。

    姜怀生手指微动,一铆劲儿,竭力挥开头顶上方僵掉的手臂,那只脚几乎就在眼前,与生俱来的求生信念令他咬牙坚持,迟缓却坚定地拽住来人的裤腿儿。

    那人低声尖叫,后退着逃开几步。

    头上的影子移开了,死人拼接的缝隙里照进一缕阳光,晃得他湿了眼眶。

    那人稳定情绪,隔几秒,勇敢走近。

    姜怀生看到她的面容,靓丽又明晰,她与金色的日光同在,赐给他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姜怀生裂开干枯的嘴唇,努力冲她笑了下。

    她眼睛会发光,也看着他笑。

    他们就那样看着彼此,只一眼,便许下了这辈子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故事讲述到这儿,对面老人禁不住低头哽咽。

    李久路很烦这种气氛,因为生理上的变化,已经不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。

    她稍微别开眼,偷着吸了下鼻子。

    却在这时,手上一紧,驰见在桌下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久路故作无意的揉搓眼睛,瞥向他。

    驰见手上又紧了紧,却没与她对视,好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姜怀生身上。

    他这会儿只穿着弹力背心,裹紧腰腹,露出手臂。

    深深弓着的脊背、颈部弯出的弧度以及突出的喉结,都透着股青涩而张扬的少年气息。

    他头发松散又清爽,被海风一吹,有几根不安分的竖起来。

    也许气氛使然,不知何时,他又为自己蓄了大半杯,主动敬酒:“后来她把您背回去的?”

    “哪儿能啊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一抹眼睛:“当时身上棉袄混着冰渣子,加上上面压着那几个人,她一位女同志能有多大力气。

    她就跟我讲啊——‘姜怀生同志,战争马上就要取得胜利了,所以你现在必须坚持,等我回去请求帮助’。”

    他学着她的语调,又不自觉开怀大笑:“后来才知道,那之前她发现我没回去,就冒着危险偷跑出来找我,因为没有纪律性,还受到组织上的严厉批评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深深叹息:“真像昨天发生的事儿。”

    三人忽然相对无言。

    夜色又浓稠几分,渔户门前的灯火汇成星河。

    李久路看了看对面,试探道:“其实,您儿子挺关心您的,为什么不试着跟他们一起生活呢?”

    他嘴犟:“我在老人院过挺好。”

    久路没忍心戳穿他。

    其实姜军每次过来,他虽然不热情,但那眉开眼笑的表情没法装假。

    每每催着他赶紧回去,眼神却又恋恋不舍。

    人老了都渴望亲情。

    姜怀生也不会例外。

    她想不通:“有哪儿会比家好呢?”

    姜怀生没回答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一阵风吹过,窗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。

    他眨眨眼,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……小院儿落满晚霞,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暖融融。

    老伴儿端了盆罗非鱼回来,坐在小凳上熟练的处理,看看他:“少喝点儿,老东西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一边斟酒一边惬意的说:“今天菜好,少喝怎么能尽兴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千万别剩下,最好喝死你。”

    她嗔怪。

    “求之不得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拍着手摇头晃脑:“我可害怕最后剩下我,但愿你能长命百岁,先把我送走。”

    她没忍住笑了笑:“你啊,自私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坦然接受。

    她低着头,手上动作没停:“要真有一天我走你前头啊,你就去投奔儿子,儿子懂事儿,怎么还容不下你个老头子,儿媳妇那人说话直,但心肠不坏,平时嘘寒问暖不说,逢年过节没少给钱,儿子帮衬家里,她一句怨言都没有,也是个孝心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她看看他:“你啊,到时候就往儿子家一待,安度晚年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她瞪眼。

    “听没听过‘穷家难舍’?

    我自己有家,何必去孩子那儿寄人篱下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你这老家伙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端端说这些干什么!”

    他拍了下桌子。

    两人都不说话了,老伴儿生闷气的拉下脸,手上的鱼遭了殃。

    又过一会儿,她还是说:“不爱听我同样要唠叨,你别不服老,等我死了没人惯着你。

    住孩子那儿不适应,但你得学会适应。”

    姜怀生瞪眼:“还说!”

    她哼了声,并不怕他:“反正话撂在前头,我要是先死了,你就得按我说的办,否则我在天上也不能安息。”

    后来,一语成箴。

    老伴儿没有再说一句话,端着盆子走出小院儿,背影融进夕阳里,层层淡化,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时间如快放镜头一般飞速流逝,昼夜交替,朝花夕拾……

    姜怀生眨眨眼,回到了夜色中的小岛。

    对面坐着两个孩子,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看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端起杯,昂头往嘴倒,以为酒精能把过去的景象再次带回来,可杯中偏偏一滴都没剩。

    姜怀生愣了愣,摇头苦笑:“喝多了,喝多了。”

    他抹把脸站起身,一摆手:“都睡觉吧,放这儿明天再收拾。”

    他摇摇晃晃转身。

    李久路想去扶一把,却发现从刚才起,驰见始终拉着她没放开。

    姜怀生背起双手,抬头望着屋顶层出不穷的杂草,忽然一叹:“人生苦短,珍惜当下吧。”

    他步履蹒跚。

    小院中夜色弥漫,海那边也风平浪静了。

    驰见手掌托着下巴,转过头,一脸沉醉地望着李久路。

    久路往回抽了抽手,被他看得发毛:“你看什么?”

    “珍惜当下。”

    他语调松懒,出其不意地牵起她左手,送到嘴边轻啄了下。

    手背一软一凉,明明是很短暂的动作,却让她后脑直麻。

    “……喝多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他面不改色,目光在某种化学物质的催化下越发炙热。

    “那回去睡觉吧,时间不早……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瞒着我?”

    话题切换太快,久路一懵:“啊?”

    “在来南舟之前,我问你,你为什么没说实话?”

    他摆弄着她的手指,明明举止亲密,语气却比以往还难缠。

    李久路微微顿了下,看着他说:“我怕节外生枝,怕被别人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是别人吗?”

    驰见迅速直身。

    久路一卡,老实答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这回答勉强满意。

    驰见手又撑回桌面,一扬下巴,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。

    久路说:“再就是怕你会阻止我,不让我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我会阻止吗?”

    她没立即回答,顿了下,反问道:“那你会吗?”

    “会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低下头来,无话可说地挠了挠鼻子。

    驰见紧紧盯着她,突然一甩手,将她的手扔出去:“李久路,你是傻子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久路很想回答不是,但还是忍住了,怕一接茬他更加暴跳如雷,于是低下头,又挠了挠鼻子。

    他冷冷的说:“你这么想,真让人心寒。

    你觉得我会不答应?”

    驰见盘着手臂,控诉道:“麻烦你对我认真一点,别让我感觉自己跟只大猴子似的,上蹿下跳。”

    李久路心中一软,诚恳道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驰见瞥来一眼,郑重其事的说:“那我问你,你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,非要来南令?”

    一些记忆汹涌而至,她塌下肩膀,眼中的光被什么遮掩住。

    就在她琢磨怎样开口时,他烦躁道:“算了,不问这个。”

    驰见早就看透了她,她传达给别人的一切柔弱都是表象,实则内心极有主意,既倔强又特立独行,更加忠于自我。

    驰见认怂了,他怕她为难,更怕她开口再编出一个又一个谎话来。

    来就是为玩儿的,哪儿有什么为什么?

    驰见眼眸深邃似潭,望着她,手心不自觉开始冒汗:“我问你,你喜欢我吗?”

    这答案无需考虑。

    久路点头。

    “说话。”

    夜色遮盖她泛红的脸颊,久路乖乖道:“喜欢。”

    还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重要?

    驰见昂头吐了口气,将情绪尽量隐藏:“走吧,睡觉去。”

    她跟着起身:“你还生气吗?”

    “有一点儿。”

    李久路慢慢走上前,勾住他身侧的手,轻轻晃了晃:“那怎样才能消气?”

    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住这个动作。

    驰见心脏酥成渣,贴近了:“自己想。”

    由于昨天晚上喝高了,驰见醒过来不知天圆地方。

    睁开酸胀的眼,回忆好一会儿,才想起此刻身在南令群岛中的岩崇岛。

    他睡在一张大床上,旁边的被子叠得很整齐,并没看见姜怀生的影子。

    “李久路?”

    他支起上半身。

    久路昨晚睡在旁边的房间里,一墙之隔,没人应声。

    驰见跌回去,又在床上挺了几秒,不死心的拔高音儿:“路路!”

    隔壁依旧安静。

    “李久路!”

    唤过几声后,见没人理他,他终于撑臂坐起来,拍拍额头,套了条短裤出去。

    敲两下隔壁的木板门,推开看,李久路果然不在房间里,随后走到院子中,便被大片阳光晃得虚起眼。

    姜怀生坐在院外的石墩上补渔网,跟路过村民聊天,满脸笑意。

    驰见走出去,站在他身后旁观了会儿,不认为他现在补网还有用,他这年纪再想下海几乎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“爷爷,李久路呢?”

    姜怀生身体一抖,转过头来:“吓我一大跳。”

    他埋怨:“你这臭小子走路不出声,怎么跟那丫头一个毛病呢?”

    驰见也没道歉,肿着眼睛,抬起手挥了挥后脑勺的头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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